《张怀江画集》序

“木刻当以黑白为正宗”是鲁迅先生当年给一位青年木刻家的信里一句话，多年来一直被许多木刻家奉为圭臬。时至今日，当版画运用的工具材料，表现形式、手法风格已呈现出五色缤纷、华彩悦目的时候，在国内外版画界，已鲜有人涉足于黑白木刻的领域。曾经有一位朋友一向是搞黑白木刻的，后来去国外便改了行。他曾对我说起这原因，由于画商的忠告，没有色彩的作品很难找到雇主，能欣赏较高层次的单纯的黑白艺术之美的只有少数的专门家。同时，制作黑白木刻更需要作者具有坚实的基本功，能掌握以少胜多的艺术表现力，远不若多彩版画之易于着手。因此，至今犹能坚持黑白木刻的作家就更令人感到难能可贵。他不仅需要有更深厚的艺术功底和修养，还要有坚定不移的美学理想和排除商品市场法则干扰、为艺术事业而献身的信心与勇气。

张怀江同志是数十年如一日为黑白木刻而奋斗不懈并取得出色成就的版画家。从他开始手握刻刀的时候起，便在黑白艺术的道路上辛勤探索，运用极为简洁、朴素、明朗、有力的形式，表现人和自然给予作者的强烈感受。在他那强有力的腕底，饱含着艺术家对劳动人民命运的深切关怀的拳拳之心和对祖国大自然的无限热爱的赤子之情。艺术家这种诚挚的感情和他献身于艺术事业的虔诚一经契合，便使他在精神上获得无穷的力量，而能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披荆斩棘、战胜困难，以强韧而又艰辛的步履奔向成功之路。综观这本画集里展示的属于作者在各个时期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我们不仅可以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不平凡的历史足印，同时也可看到我们所处时代风云变幻的部分侧影。

张怀江的艺术起步于40年代初，艺术家面对着祖国人民在反抗日本帝国主义而进行生死斗争的时刻，便决定以木刻为武器，为当时的民族解放斗争尽一份应尽的职责。他的早期作品便显示了作者对于光耀的黑白对比的感悟力，他那强劲泼辣的刻风，显然是来自凯绥·珂勒惠支的熏陶。后来当他去浙南游击区工作时，又接受了延安木刻的影响，以明朗、简洁的风格表达对游击区新生气象的赞颂之情，解放初期，张怀江的创作视野从黑白木刻扩展到新年画、宣传画和生活速写，多方面的艺术实践更充实了他的艺术表现技巧，当然也会在他的主攻方向黑白木刻上产生积极的作用。这时期是他在木刻创作上的创新年代，先后出现了像《鲁迅与方志敏》（组画）、《同心合力》、《一针一线》那样结构严谨、形象生动、刀法完熟、富于金石味和装饰风的作品。这种刮刻法既保持了古朴、苍劲的力度，又发挥了刀尖上深入细腻的表现力。张怀江以独到的技巧步入了黑白艺术的新的领域。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始终重视于画面上人物形象的表现，他的许多出色画幅都是以人物为表现中心。在我们的版画创作上，对人物的表现是薄弱环节；张怀江是重视并擅长表现人物的罕有的作家之一。他后来以鲁迅为题材的作品和一系列刻划文化艺术界名人的肖像，为我们的版画人物画廊增添了新的光彩。

1957年的政治风暴使张怀江蒙受不白之冤，他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权利。可是蕴含在艺术家内心的创作激情的火焰却并未熄灭；相反，他却利用这样的特定环境和条件闭门求索，更深入地去领悟黑白木刻的内在规律，并以顽强的实践去探索黑白艺术语言的广阔天地，理解黑白木刻不同于其他艺术门类的独特的审美效应。黑白并非如某些人所认为的那样简单、平淡而无奥秘可寻，甚至连某些教师也误认为黑白木刻的教材是一纸空白！其实，只有真正步入黑白艺术堂奥的人，才会发现其中有无限丰富的宝藏，可供版画家尽毕生之力为之开掘。张怀江在反复思考与实践中，深悟黑白木刻的高度概括力必须赋予形象特征以完美的表现力，单纯、朴实的黑白构成必须显示其强烈、鲜明而又保持其丰富感，并非木刻不能达到的刀痕木迹必须具有独特的力度感。他深感这些技巧因素又必须与作者独特的生活感受融为艺术家个性的独特表现，方能进入艺术胜境。张怀江在极端不利的政治环境和癌症威胁的情况下，进行艰苦卓绝的创作实践，在黑白艺术的征途上踏步前进，产生了一系列在技巧上日益成熟、格调上更趋高雅的作品，如《江南水镇》、《渔歌十二唱》．《长明灯》插画、《话丰年》等，无论在主题思想的深刻性、艺术形象的生动性、以及表现手法的多样性，都标示了他在创作上的新的里程。

在文艺界解除了“左”的禁锢，迎来了新的春天的时刻，张怀江虽然已进入暮年，但却焕发了前所未有的艺术青春。他伴随着自己挚爱的刻刀与木板，勇攀黑白木刻艺术的制高点，以更强烈的主体意识，探究物象的形、神、意三者相互依存与相得益彰的关系。他特别讲求黑白的构成美和韵律感，注重运刀的力度及其艺术魅力，并在一部分带有哲理性、寓意性的构图中，渗透着艺术家对人生的严肃思考而发人深省。不妨举出像《支柱》、《阳光下的系列》、《历尽风云》、《过客》等那样成功之作，都应看作是艺术家一生在艺术上不断求索、追求主体意识逐步深化的成果。张怀江在艺术上是主客观的辩证统一论者，他十分强调艺术家主观意识对创作的能动作用。只是他追求的是“此我”，而抛“他我”；是“今我”，而非“昔我”。因而，他能在汹涌澎湃的艺术新潮之前持审慎态度，既不抱残守缺、也不随波逐流，矢志以自我的独特意识和创新意念去探究艺术的真谛。他认为，只有在艺术家的社会属性中去发现、发展和更新其自我性，才能确立起自身的艺术价值。张怀江又是一位勤奋的实干家，在艺术上不尚空谈而务实际。他很少发表有关艺术创作或理论的宏论，但却孜孜不倦地用作品构成他不平凡的人生历史，也是以作品构成他那简朴、高雅、别致、充满力度和抒情诗意的黑白世界。张怀江从事革命工作和艺术创作的经历，形成他独特的人格和画品。他的刚正不阿、老成持重的性格和他的朴实无华、雄厚笃实的艺术是浑然一体的。他在艺术上的卓越成就，将在我国新兴版画史上占据应有的位置。

我相信，本画集的问世，将不仅为版画史家提供一个难得的研究资料，在广大读者层中也会找到更多的艺术知音。

1989年1月18日于北京

王琦 原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版画家协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