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画坛巨擘任熊
在清道光、咸丰时(1821-1861),最有名的画家当推任熊。
当时海上“三熊”中,朱熊出生最早(18011846),绘画用笔爽健,可与奚铁生颉颃,同辈中钱晓庭、张子祥皆服其能。张熊(1803-1886)被称为“江南老画师”,从学者满堂。任熊(1823-1857)年龄最小,善画人物、山水、花鸟、翎毛、虫鱼、走兽,所画工笔重彩,保持了陈章侯的工细、质朴、奇绝,去其冷僻,清新活泼,奕奕有神,一洗清末以来人物仕女画的萎靡纤弱之风。生平杰作有《十万图》《姚燮诗意图册》《自画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尤其是他画的《列仙酒牌》《于越先贤像传赞》《三十三剑客图》《高士传》四部绣像性插图,人物造型富有生命力和个性特征,为有清一代无与伦比的人物画杰作,经良工雕版印刷行世。任熊思想活跃,摆脱保守画风之束缚,富有创新精神,代表着这一历史时期绘画的新风貌,开近代画坛之先风。
任熊名渭长,字湘浦,号不舍。生于1823年,浙江萧山城厢人。渭长父任椿,善画。生二子,任熊、任薰。渭长自幼聪慧机智,濡毫弄墨,欢喜绘画,成童后“每年元宵节前常画不少灯画”。鸦片战争后,浙江沿海遭到帝国主义的蹂躏,镇海、宁波、慈溪、绍兴等地民生凋敝,许多人家产荡尽,“闾里萧条,百物尽失,子孙思念祖烈”。大约就在这时,渭长父亦归道山。渭长年幼,生活无依无靠,即开始“从村塾师学画行像”。“行像”即祖宗像,画行像又称为“揭帛”,浙江地区谓之“买太公”。任熊成天跟着民间画师照画稿“影描勾填,画男女老幼悉具”,久而久之,“渭长厌之,乃窃变成法,于朝服翎顶者,秃其颅矣;端拱者,跷一足矣;缺嘴环唇,无怪不具。”这种不顺从师长的行为,实际上是对“正统礼仪”的不满和挑战。为此,老师曾多次劝告任熊,而任熊“悛责不改”,引起老师大怒,任熊却不以为然。不久,他就离开了老师到杭州自谋生计。
1846年,渭长到杭州后,住在同乡陆次山家中。次山善诗画,为杭州名士,他们常到西湖湖心亭雅集玩赏,作画歌吟,在那里他接触到许多书画名家,这使任熊的艺术修养日益提高。当他看到杭州孤山圣因寺贯休作的十六罗汉石刻画像时,不禁流连忘返,日夕临摹,一笔不苟地全部临摹下来。齐学裘著的《见闻随笔》中谈到的杭州一住户请任渭长画美女的趣闻,大概就出于这时期。其时,他的肖像画已经受到社会的重视。1848年前,任熊与浙江秀水官僚周存伯(闲)相识,周闲亦善画,并将任熊留居范湖草堂三年。周闲家富收藏,渭长在那里见到许多珍品名迹,“终日临抚古人佳画,略不胜,辄再易一缣,必胜乃已。夜亦秉烛未尝辍,故画日益精。”这种对传统孜孜不倦、磨穿铁砚的精神,为他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功底。随后,他又同周闲游苏州、镇江等地,并在镇江定慧寺欣赏许多碑刻,目睹了著名的《瘗鹤铭》残石。不久,又受浙东名士姚燮之邀,在宁波相聚。姚燮爱其才,即主姚燮。姚家收藏金石字画甚多,他在那里见到了吴道子的木画,并饱览了许多书画珍品瑰宝,“遂致力于唐人笔法”。1850年冬,他为姚燮绘了著名的《大梅山馆诗意图册》120幅,据任熊1851年正月元宵节的题跋:“暇时复庄(姚燮)自摘其句,属余为之图,灯下构稿,晨起赋色,阅二月余,得一百二十叶。”这套册页,有人物、鬼神、山海、奇兽、花鸟、鱼虫、楼台、仙阁,画面无不出神入化。据《近代人物志》评论者云:“用笔之奇特,设想之变幻,傅色之浓艳,悸心眩目,几于拍案叫绝。从此渭长名声鹊起,求画者踵相接也。”1851年春天,任熊从宁波回到萧山,在家乡与曹峋、丁豹卿等为友,并与张熊相会在银藤花馆。1852年任熊从杭州途经上海,许多商人得知任熊来沪,以“重金求其作画者甚多”,然渭长不乐其请,拒之而去。他到苏州后,与其画友黄秋士、佘镛、杨韫华、韦光黼、齐学裘等,借华阳道院结书画社。时吴人怀白金,丐绢者接踵。此时,任熊居家鬻画,稍足给米盐。“以供高堂,蓄妻孥,绘事日益工,众乃尼之,戒勿轻出。”这反映了任熊的生活和他的艺术创作,在古老的苏州文化名城,他已有显著的地位,画名噪闾里。1853年,任熊经画家黄秋士介绍,相识了刘磐女,并结了婚。1854年初,第一个儿子出生,取名立城(字立凡),又名豫。之后任熊得了肺病,闭门作画。其时,他又因周闲之邀,到镇江,受到清朝据守镇江的总师由周士法、副师雷以诚等的接待,并在镇江为周闲创作了《范湖草堂图卷》,时在1855年。
任熊是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能填词作诗,善画人物、山水、花鸟,又长木刻画稿,还能骑马、射箭、演戏,能刻金石,能削桐为琴,能自制箫笛,并能谱曲,“春秋佳日,以之娱悦”。真是一个全才型的多面手!1857年,任熊因肺病复发,在贫病交加中与世长辞。
这位仅活了35岁的艺术家,以他辉煌的艺术创作丰富了民族绘画,满足了人们的审美需要,他超越时代的艺术珍品,将永远彪炳于中国近代美术史册。
任熊的绘画,远绍唐宋,近取明清诸家,开拓了近代绘画的新局面。他师法陈洪绶,又有民间艺术的深厚根底。他的人物“胡貌梵相,曲尽其态”,“结构奇古,画神仙道佛别具匠心”,“衣褶如银钩铁画”,是个杰出的人物画家。在他的创作中,不仅有神仙、道佛、历史故事、仕女四种木刻画稿,有些人物画,还直接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某些方面,如《姚燮诗意图册》中的《豆棚盲歌》《犊背风筝》《自画像》《丁蓝叔参军三十岁小影》《赵招弟肖像》。这些作品都有较浓的近代人物生活气息,充满着感情色彩。他的《自画像》,从内容到艺术形式,表现得非常奇怪,有异于所有的自画像,可谓独树一帜。人们见之,不禁要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画得如此愤懑?”面容俊峭,衣冠不整,穿着一件敞开的袍服,直身挺立,短发,眉毛上翘,双目盯视前方,嘴唇紧闭,神情严肃,内心充满着不平之气。他袒胸露臂,两手交错紧握腹间,宽大的裤管,直垂而下,犹如两根巨大的石柱,一双布鞋,支撑着身躯,整个形象具有愤世嫉俗、抱节不屈的剑侠气概。画家在左上角自题词曲云: 莽乾坤,眼前何物?翻笑侧身长系,觉甚事,纷纷攀倚。此则谈何容易!试说豪华,金、张、许、史,到如今能几?还可惜,镜换青蛾,尘掩白头,一样奔驰无计。更误人,可怜青史,一字何曾轻记!公子凭虚,先生希有,总难为知己。且放歌起舞,当途慢怪颓气,算少年,原非是想,聊写古来陈例。谁是愚蒙?谁为贤哲?我也全无意。但恍然一瞬,茫茫淼无涯矣!右调《十二时》,渭长任熊倚声。词曲虽然比较隐晦,但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他对现实不满的情绪和悲怆之气,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矛盾的思想和苦闷的心态。
《豆棚盲歌》可能是受了华新罗的《度曲小桃园》和《闲听说旧图》等作品的启发。这是一幅江南农村生活小景的真实写照,富有浓厚的生活情趣。画面上两个盲人老汉,弹阮者身穿长袍,击鼓者袒胸露臂,他们正在说唱,神情自然引人。围观者有翁妪、妇孺、壮汉,还有陆续不断奔向凉棚的人们……人们围坐在说唱者的四周,男人们光着膀子,妇女们衣襟齐整。由于性别、年龄的差异,人们的表情各不相同,孩子们在戏耍,有的手舞足蹈,老人们在静心倾听,有的手执芭蕉扇,有的搬着板凳,搀扶着老妪姗姗而来,那些贫困的农家劳动者的形象,与不被统治者所重视的民间艺人,竟出现在任熊的画面上,画家对这些下层的劳动人民寄托着感情。任熊的许多仕女画,具有浓厚的装饰性和鲜明的个性,而有些神话题材,一经在他笔下出现,就散发出世俗的情调,古拙的造型,有不一般化的审美价值。尤其他创作的《列仙酒牌》《三十三剑客图》《于越先贤像传赞》《高士传》四种木刻画稿,构思简练突出,新颖而情趣无穷,别开生面,自创一格。诚如他同时代的张鸣珂《寒松阁谈艺录》云:“任熊的画,变化神妙,不各一法,古人所能无不能,亦无不工……而间古人所不能到。设色精彩,复能胜古人。”
任熊的山水画,尤重自然粉本,代表作有《富春山图》(1854年作)《范湖草堂图卷》(1855年作)《十万图》《秋林共话图》(1857年作)《山水图》轴(1857年作)。画家在《富春山图》上题曰: 乍闻人说富春山,对峙奇峰一水间。便展溪藤传写得,自然粉本接荆关。
只有画家深刻感受到山水之征状,才能创造出艺术之美。画家若依古人粉本,是不可能创造出有新意的山水画的。任熊每游佳山水,必造其险奥,一树一石有奇致,亦必流连其间。曰:“此天然画本也。”他画《范湖草堂图卷》是以周闲的范湖园为描写对象的,此卷二丈余,称杰构。因任熊非常熟悉范湖园,画起来自然胸有丘壑,构思布局、回廊曲折,表现出江南园林特有的秀雅玲珑。画卷以水乡禾田为端。逐经板桥,进入园内,苍松郁茂,簇簇幽林,曲径环水,前有荷塘,芙蓉盛开,池榭轩亭,红栏绕道,幽亭近水,舟泊倚岸。湖中鸭成群,小桥流水,岩石相连,翠竹万枝,层次井然,盖草茵苗,云头石舒卷如云,重重叠叠,山石皴法多变,林木穿插,楼台掩映,房舍生辉,景色秀丽迷人。范湖园之旷,反映了地主庄园之精心经营。画家用一枝彩笔,使传统的青绿山水和近代欧洲水彩画融合一体,色泽丰富而色块鲜明,水晕墨染,使画面有近代西洋水彩画的风范,但又是中国的山水画,在表现手法上显然是超越了“四王”山水圭臬。他的《十万图》在泥金底上,用石青石绿,纯以传统青绿重彩山水之法,严谨工整,一丝不苟,反映出他深厚的功底和用色用粉的超群本领,画面富丽堂皇,苍古典雅。他临终前画的《山水图》轴,题曰: 竹簟绳床白昼眠,嵯峨瘦骨更难便;起寻赭墨闲涂抹,秃树寒山想老莲。这也反映出任熊对艺术事业的坚守和对陈洪绶的敬慕之情。任熊的山水画,有陈洪绶的古朴神韵,也有浙派蓝田叔的苍劲含蓄。他极重视自然粉本,并从中吸取自己所要表现的意趣,画面爽朗,苍秀,在古朴中有近代生活气息。
任熊的花鸟画,既有宋人的双钩,也有徐渭、陈白阳、沈周和清初常州画派恽南田的写意没骨法。他19世纪50年代初的花鸟画,多写意,豪放、泼辣,已达到相当成熟的境地。如他为姚燮画的《大梅山馆诗意图册》中的一页:“何意蜻蛉红,但媚水阴蓼”,可谓50年代初之代表作品之一,江南秋池,水面如镜,一片青绿的色调,画面的左下角,红蓼低垂,红蜻蛉在水面上飞舞戏耍,欲飞又止,自由翱翔,就如唐诗“点水蜻蛉款款飞”、“水蓼冷花红簇簇”那样绮丽自然。画家采用了没骨法,也明显地吸取了水彩画的技法,色阶的层次很多,画面的现实感很强,可谓出神入化,相当成功。任熊的花鸟画,常常为自己的画面提出难题,如迎面飞来的燕子,背着观众栖息在树枝上的小鸟,隔帘翱翔的飞禽……画家的追求,不单是物象正确的描写,主要通过被描写的对象达到抒情,画中有诗,是为了创造新的意境。他深知画中神理之重要,并在一张桃花上题云:“天上碧桃,迥殊凡卉,下笔时当行神于丹崖翠嶂、珠帘璧墀之间自得神理。”第二天,他又在画上补识,“予常取弹琴家‘弹欲断弦、按令入木’二语,以之于画,不图为谈笑、轻颦工媚,当世者也。”所以他作画,不仅重神理,而且有强度力度。故后来的美术名家对任熊的评论:“洗尽时史习气,创作花鸟,即以衣纹圆劲之笔,创作双钩,波磔如篆隶八分,妩媚中多苍古之趣,独开生面,真绝技也。”
任熊是早期海派画家中杰出的代表,是开一代画风之先的大画家。他在时代的横向联系和传统的纵深关系上,审美层次较高,创有新意,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审美意识上,没有囿于前人,而是有着自己的个性,寄情于画,天趣盎然。胡公寿在题任渭长的《两部鼓吹》时称他“点缀虫鱼,生动有致,艺林中巨擘也”。齐学裘《蕉窗诗钞》中有怀任熊诗:“渭长画笔起千古,何让当年任月山。”任熊在近代美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是四任之首,又是海派早期画家中的先驱。他的艺术成就,当在赵之谦之上,惜乎不假年,英年而辞别尘世,终未臻于极诣。
龚产兴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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