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生命增添诗意——读罗成琰的书作《文心墨韵》
现代文明为人类社会创造巨大的物质财富,以及相互间快速便利的沟通。人类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富裕,越来越舒坦。然而,就在这种全社会普遍好起来的时候,我们的心里深处似乎总有种丢失点什么欠缺点什么的感觉,时不时有一股淡淡的惆怅,犹如乡愁似的,在斜阳下,在衰草前,在淡烟疏云落花天里,悄然冒出。
我们住着高耸坚固的楼房,不愁风雨,但未曾料到,它阻挡了“拄杖无时夜叩门”的随意走访,更失去 “隔篱呼取尽余杯”的酣畅快意。我们坐着飞机高铁,千百里之遥,瞬时可达,但同时也就没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感受,更无从产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迈之情。旅游业红红火火,成为大众的业余爱好,但如今光临名山大川的游客中,几个有“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心境;看万紫千红者,又有几个能品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韵?静下心来想一想,原来,我们在专注物质欲望满足的过程中,已慢慢模糊了心灵中的另一片风光:诗意。
一个诗意驻留的心灵,是清新而富有生气的,因为它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流来;同时,也是细腻而敏感的,因为它有宁静澄明的境界;当然,也是祥和而仁慈的,因为它对天地万物都有欣然关爱的温馨。所以,我们不能没有诗意。没有诗意,生活将会变得单调枯燥,人将会变为机器与物奴,人世宇宙中的万千风情将会与我们无缘。没有诗意的生命,不是美丽的生命。
成琰是一个心有诗意的人。我读过他写的怀旧散文。无论是对逝去的亲人,还是对消失的往日街巷,他都有着深挚的追忆,流露的完全是诗人的情怀。近日,他将一叠名之曰《文心墨韵》的书稿交给我,要我为此书作一篇序言。我虽然一向惮于作序,但在这位同乡、校友兼邻居的面前,我不能推辞。何况,我已被这个书名所吸引,更为那些飘逸生动的书法、言简意远的赏析所吸引。它给我的第一感觉:这是一部诗意盎然的作品。
我细品他的书法。他的字师法张旭怀素,而参以二王米芾,才情中时见书卷底蕴,给人以秀外慧中之感。他所选择的作品,全是中国文学史上久享盛誉百读不厌的精美短文。这些文章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趋近于传统美学中的性灵、神韵一类。
他的赏析篇篇都是佳作,有的甚至可望与所选之文比肩。作为对中国文学研究有素的博导,这些析文最见他的眼光、识度与学术素养。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人们通常看重的是其登峰造极的书法艺术,而对于文字本身则咀嚼不够。成琰指出,天下第一行书,也是天下第一美文。它不但景写得好,情更是写得深,写出的是一种超越时空、超越生死、令任何时代的人都能为之感动的大情至情。这话说得太中肯了!我想,当年王羲之着意要留给后人的,应该首先不是书法,而是文章;不然,不会为了涂改错字,而不惜影响全篇视觉上的美观。可惜,千余年来,文为书掩。书圣有知,心里应会为之遗憾。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是一篇人们熟知的游记范文。作者以精湛的文字功力,将一处境、石、水、鱼俱美的小小石潭,深深地留在历朝历代读者的心中。不过,许多人在欣赏“空游无所依”的潭中鱼时,常常会忽略作者创作此文的真实意图。成琰提醒大家:柳宗元对这个小石潭感受更深的,其实不是它的美,而是它的凄寒清冷。这种感受源于作者当时的心情,他将自己“悲凉境遇和抑郁心情”“强烈投射”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山野小石潭身上。这的确是知人论世之言。永贞革新失败后的柳宗元,一再贬谪荒远,他的心情从那以后就没有开朗过。“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著名的诗,写的正是这位大文学家晚年的心与境。
诸如此类的鉴赏在析文里俯首可拾。比如说,他从桓温的“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中看出这位东晋权臣的“温柔情怀、人格魅力和性格的丰富性”,甚至认为“桓温的这一句话、两行泪”对于后世的影响力已远远超过本人不可一世的事功。他对李渔将桂花“满树齐开、不留余地”视为缺陷极为赞赏,并联系到曾国藩的“求阙”,特别意识到要警惕顺境和圆满。他对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一唱三叹,将此文概括为“月”与“闲”两个字。发自内心地感叹“在生活节奏紧张的当下,闲暇已不易,闲心、闲情更难得。越是这样,越应该时常抬头远眺天边的夕阳或聆听潇潇的夜雨,为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而驻足或动容。时时保持一种诗意和审美的心态,心灵便不会干涸与荒芜”等等。作者将那些广为人知的美文中的佳妙处、细微处、隐蔽处一一揭示出来,通过其建筑在学识和阅历之上的慧眼解读,使读者对原文更有一层新鲜、显豁、会心的感觉。尤为难得的是,这些剖析,全都如乳入水似地融在诗化的语境,引导我们在审美的过程中,有滋有味地欣赏祖宗留下来的这批国宝。
俊朗秀慧的书法,性灵神韵的原作,诗情画意的析文,共同构成这部《文心墨韵》突出的美学风格:缘情、唯美、精致、清隽。它或许不一定畅销于市场,却一定可以常置于书案,将给我们处于喧嚣浮躁中的生命,以春风拂槛般的诗意享受,足以弥补世俗生活中的某些心灵失落。
唐浩明 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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