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萧淑芳
引子:
“这些微思,是绿叶的籁籁之声呀;它们在我的心里欢悦地微语着。”
——泰戈尔
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本科到研究生时代的五年,1950-1955年,是萧淑芳老师40岁初度、才情迸发、壮志内敛之时。校尉营教学楼“U”字走廊,一直是示范作品画廊。曾展示萧师两幅水彩写生,凡当年学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幅丁香,一幅红领巾女孩。——丁香瓶花,女儿小慧像,是严格透彻的写实之作,而于写实性之中,渗透着、表现着、流荡着艺术家那平和宁静的心绪,高尚的情致,纯正的审美趣味乃至清明超逸的性格主体本身。几年里,她参加土改,参加炳灵寺、麦积山考察团,临摹永乐宫壁画,研究中国古代艺术遗产。她连年到工厂、农村、内蒙古大草原牧区,大、小兴安岭林区,黄河三门峡、佛子岭水库、沿海渔港渔村,留下一批又一批写生画稿。示范的两幅水彩,乃室内写生佳品,为教学之需而作,也是由水彩向水墨丹青过渡、拓展的新起点。著名油画家艾中信师曾著文说,水彩丁香和后来的水墨丹青丁香,两幅作品上最明显地看出脉络:可以了解她如何把水彩技巧有机融入中国画的水墨丹青。又说,“实则,她的许多油画静物——芍药、月季、绣球,和后来创作的水墨花卉,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她的油画也不乏精湛之作。”①可惜,萧师油画,我从未见过。
春四月,受《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之邀,我和数位画家——师友、同学,协助初选代表作,得以观赏萧师自藏各时期的作品,包括鲜为人知的早期国画、油画,使我意外惊喜。现存油画数十幅,时间跨度为20世纪早、中期,1929-1955。按品种类别,有静物、瓶花、有肖像、有风景,还有带“点景人物”的风情画。多姿多彩,我禁不住内心冒出一句潜台词:“殊可观也。”
早期油画,作于留学欧洲时期的几幅(1937—1939年底),在萧师艺术生涯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应当也是研究20世纪西画东渐、中国油画发展脉络的难得珍品,同时还是探知30年代中国女艺术家开创性贡献的见证,颇具美学意义。如《瑞士风景》《瑞士女郎》(1938-1939)、《萧桐》(1938)等。其中一幅,1939年作于伦敦的女子肖像,《法国女郎》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整体上暖调,大胆摆笔、分面利落,不强调空间感。转折关键之处,挤压出微妙的轮廓线。特别是夸张适度的颀长脖颈,斜戴一顶贝雷帽,绰绰风姿。身着当时流行样式的方菱彩块衬衣,缘于运笔自如,油画语言地道,显得宽松得体,自由自在。似乎和《暖房里的塞尚夫人》(塞尚作)《穿彩衣的丑角》(毕加索作)等等——世纪性领先名作息息相通,但画风自然,并没有生摹硬仿之迹。
萧师26岁出国留学欧洲。29岁归国,大约三年时间,这是早期绘画活动的重要阶段。她没有专攻一门,而是广泛学习,拥有相当大的自由度。说来有趣,先在瑞士习木刻,继而赴英国入斯来德美术学校(Slade chool , Landon),学雕塑,研习水粉,兼作木刻。
归国前一年,旅居法国。入巴黎“自由画室”,练习人体素描速写。这种特立独行、跳跃式求艺方式,短时期留学而广泛涉猎,我以为,是个性化的选择。她是中国美育启蒙时代的骄子,又是艺术世家的宠儿。拥有民主思想和高层文化教养的父辈,为爱女天才的发挥以及她进取的内在需要,提供了最佳条件。
萧师从20—30年代至今,七十余年艺术生涯,未曾停顿地耕耘,创作。于“洋为中用”——中西融合,“古为今用”——中国画革新,做出巨大贡献,引起世界性瞩目,赢得国内外好评与尊敬。固然是由于她个人坚忍不拔的奋斗与超群出众的才华、品格;同时,也是广阔的社会生活,民族苦难与希望并存的特殊年代、精神气候造就了她。20世纪开头,中国闪现的共和初辉,21世纪初中国的东方既白,她都深历其境、沐浴其中。而寓于历史文化社会变革之中,处于世界进步大潮之巅的家庭,则是未来艺术家温馨的摇篮。萧师广东中山人,1911年8月19日出生,父亲萧柏林医生,与孙中山友谊相从过密。叔父萧友梅,是中国现代音乐奠基人。萧淑芳幼年,从父亲受古典文学熏陶,从叔父学钢琴。那时大学时代的画家司徒乔酷爱音乐,曾为挚友萧友梅画过一幅肖像——青年音乐家抚琴沉思,背景有小天使吹笙,象征着音乐灵感。这幅很大的油画肖像,一直挂在水磨胡同萧家,“文革”遭劫。萧师生长在充满艺术气息的家庭里,早就拥有一颗敏感的艺术心灵,领会自然,参悟人生,求解艺术妙谛。
她出国留学之前的11年(1926-1936),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已迈出坚实的脚步。15岁入
北平国立艺专。从师法籍教授克罗多(ANDRE LAUODOT 1892—1982)、油画家李超士、彭沛民学“西洋画”——主攻油画。历三年,入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徐悲鸿工作室”习素描、油画。后来在北平一些年从师汪慎生、陈少鹿、汤定之、齐白石,习山水、花鸟。又曾和画家蒋兆和(1904—1986)共同研究水墨人物、风景写生。此时,早年在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图案;在上海美专教授素描的蒋师,正着手创办“蒋兆和画室”。比他年轻7岁的萧师,多年来在画艺上也大有进展。白石老人曾在她的水墨写意《荷花》上,篆书题写“清香”二字。跋语赞曰:“墨润笔秀、殊可观也”。她坚持国画、油画兼习并进,油画此时同样达到可观水平。例如出国之前,作于1 9 3 3 年的油画风景写生《庐山》《莫干山》《五老峰》,坚实的内结构, 严峻的秩序感,深沉厚重的色彩,获得宏伟的整一性。那表面的宁静与内心的激动、压抑,存在奇妙的结合。她对风景画有一种原发的天分,她善于从大自然捕捉灵感,善于迁想妙得。于静僻森林、庄严峭拔之中,或推出远空明丽的云,或勾带曲折坡坡坎坎的路,或于浓郁苍苍的巨岩林木间,借了喷发的激石水,求得冲突中的和谐。那生辣,那沉着有力,那奔放不羁,那大胆的团、块、色、面,油味十足的后印象画风,谁敢相信是刚刚20出头、一个少女的笔锋?追踪寻迹,可见克罗多氏之油画教学对北平、杭州两所国立艺专青年学子的影响。克罗多教授应聘于林风眠校长。1926来华任教于北平国立艺专。同年,萧淑芳入学,接受油画启蒙。法国批评界推崇克罗多为“新近印象派巨擘”,赞其油画“笔锋苍劲活
跃,有一种深沉伟大的空气压迫到我们心灵上来”。②目前国内尚不可能一睹克罗多原作,而萧师出国前这些早期油画,如此开放笔调,奔放生辣,沉郁有力,是和克罗多——乃师的最早启蒙分不开的。
1946年,我的老师萧淑芳由上海回返北京故居水磨胡同。这年,她35岁,开始了她人生和艺术重大转折时期(1946-1966)。40—5 0年代之交,萧师油画风采一改往昔。早期作品中内含的忧郁、紧张、压抑,以及那凌厉的笔触,被另一种愉悦、柔和、雅致的格调取代。——油画功力,色彩语言和整体布局之创意,丰富多变的形式感,统领着一系列精湛之作。1948年,静物写生《鱼》;1953年,《芍药》,其洗练、高贵、典雅、自如,用笔用色之妙,堪与吴作人油画静物写生《鱼和菜》《芍药》媲美。同时期所作《葵花》,于朴素平淡中寓含灿烂。她强调瓷瓶几欲墨黑的色块,与金黄花瓣互映对比,以中国画家对黑颜色的理解、欣赏和酷爱,打破乃师克罗多对黑色的忌讳。墨黑团块中旋转出无限微妙丰富的层次,若把水墨晕章之美引入油画。还有一系列作品,如《佛子岭雨景》《内蒙草原》《图里河》《白桦林》《林区秋色》,以及她喜爱的冰上运动,《北海溜冰》——再次现于笔下。这一系列油画,都完成于1948-1955那个特定年代里。惜我近半个世纪之后,方才得知,相见恨晚。
《吴作人旅藏随身物品》,是“情”与“理”交织;“意”与“境”结合;“功力”与“创意”同在同行之作,也是充分发挥油画、静物语言魅力之作。这是追踪40年代初画家吴作人“入藏之旅”的静物写生:旅行袋借助那斜置的鞘刀、换角度倾斜的皮革挂带,与桌沿直线构成多折三角的塔形构图,同时借斜形线强化藏式饮水壶和古朴木碗间的视觉联系,取得外形式平衡,以传达特定意境。画家对藏区手工艺制品的特点,金属含光与闪光,其表现语言精湛入微,而又使之统一在青绿色空濛主调里,浸润着对每一随身用品“爱物思人”的深情。作品浓缩,苍茫岁月和旷放的美学内涵,散发出画家策马啸啸于激昂年代的浓烈气息。这浓烈气息透过极富诗意、又魁伟又宏大的格局,抒发对藏原苦旅、倥偬艺涯的追忆和礼赞。油画静物容涵如此深广的精神性,是罕见的,可谓画史上经典。
以上这些精彩油画,是萧师人生旅途和艺术生涯里第一次集中迸射出的极光。1947年,她受聘于徐悲鸿校长于北平国立艺专任油画副教授;同一年,和画家吴作人结为人生、艺途上永久伴侣。生活、事业开始新的里程。“书,心画也”。“画,心镜也”。古老的中国画论,在天资敏慧、情感细腻真纯、个人高洁、外柔内刚的女艺术家身上,无可置疑得到验证。
我们关注的另一课题,是和萧师人生转折期相关联的艺术定向选择与开创性探索,从油画转向水墨丹青花卉。如果说,利用宣纸,将水彩画技法融入传统水墨画,像《桦林双鹿》《林区牧场》《林区托儿所》,是一种未知旅程的最初尝试,曾被统称为“彩墨画”,那么,1962年的苏州名果《枇杷》,则标示尝试成功,获得一个新开端。它标示画家创作兴致勃发和落笔运墨意趣的根本转移,特别是操持水墨丹青、手随心运的自如和自信。其中一幅,于15年后,吴作人师为之题写了长长的跋文,珠联璧合。其后,有《绣球》《高山杜鹃》等写生;有工笔花卉《人民之香》(兰花)、《水仙》等名作问世,全从水彩脱出,逐渐形成中国画——水墨丹青的审美品格。“明净、柔和、雅致,给人以宁静舒适之感”,萧师水彩、油画本来具有的特色,随之迁移,迁移到了她的水墨丹青花卉之中。1946-1966,在几近20年的长期探索中,她主要将油画、水彩之色调冷暖、光影明暗,尤其整体层次感——分寸有度地融入水墨丹青,丰富了中国画的表现力。好比曲调,采用“蓝色音”,使调性柔和,又永不缠绵,就是“度”。而“分寸”、“有度”之把握,是一个画家全面修养、全面功力所在。是最高创造性的表现,也是极令人着迷之处。至此,萧师之“洋为中用”包括两个层次:其一,油画、水彩创作本体之中西融合;其二,油画、水彩之中,画家主体个性化把握,融入中国画,化育新品种。萧师之“古为今用”也包括两个层次:其一,坚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师造化、夺天工”——走向现实主义之路,化入工笔、写意;其二,创立水墨丹青花卉——萧氏新体、新格、新风范。表现新的思想感情,吴作人旅行康藏随身物品 油画 45厘米×61厘米 1953年升华为新的时代精神。独操琴瑟,独树一帜。
荡漾的诗魂,是萧淑芳花卉艺术的一个特色。报春花初醒的恬淡,赛波花火样的热情,兰花的舒展清幽,山花的天真烂漫,是花的独特情态,也是艺术家的直觉和心境。——如果承认,一花一世界,那么在这花的世界里,无不荡漾着柔和、优美的诗魂。这是一个心智平衡、精神和谐的世界,它没有狂波巨澜起落躁动,它象高山峡谷间的小溪,静静地流淌,清澈无比。即使在冰封的严冬,也不失信心,永远弹奏着她自己谱写的呼唤花神的春之声。音乐化的空间,是萧淑芳花卉艺术最富魅力的又一特色。女画家善于用极简洁的形式,把不同形状的花
瓣,变成几片飞动的、诱人的色块,点、线组合,使之突现在一片空白的背景之上,花枝、花叶,从色彩到形式感降为朦胧的低音、半音,以充当和声、伴奏,余韵无穷。通过“空”与“色”的结构与排比,创造一种宁静的韵律,传达特定意境,引起观者情感上的共鸣。黑格尔曾专门从美学分类探讨绘画与音乐的亲缘关系:其一,两门艺术,内心生活的表达都占较大比重。其二,材料处理方面相似相通。纵观近、现代西方画家多在求索如何从色彩“越境”转到音乐方面去,终致陷入绘画丧失本我的困惑。“蓝骑士”马克也不得不叹息,“要使色彩协调,就像对待音符,得付出超人的努力”。具有中、西绘画功底和音乐素养的萧淑芳,以她东方女性画家细腻的敏感,触动了“越境线”,抓住了属于绘画亲缘要素的那些音乐品质,大大丰富和升华了传统花卉的色感,同时使用色彩转调、墨彩变幻的“魔术”,让花的空间幻化成一种芬芳的气息,一种轻微的、飘逸跌宕的乐韵。她兼用书法线条造型抒情,让花雨垂枝,春风摇曳,洋溢色香的大气在虚幻空间来回浮动……那几条天然、轻松、滚动着墨痕的力动线,那快活地跳出筐外的连枝枇杷,那似乎微笑低语的仙客来,还有几乎绽出生命音响的令箭荷花……是即兴之作,带有儿童游戏般随意的趣味和聪慧的想象力,最终都通过“色彩演奏法”,在可视空间里推延一种带有时间幻觉的灵境与韵味儿。这是百花赞歌,也是艺术家内心生活与她所参悟的人生、社会、自然,协同奏鸣的轻音乐。
我没有见过,世界上有哪位画家,把如此众多的普通山野之花,表现得如此绚、高洁、多姿多彩,给人以情操的感化,人生的激励,生命的欢乐和创造性真谛的启迪。说实话,我是看了萧师笔下紫鸢,才真正感受到紫鸢的美。何况有件事,终生难忘:“文革”后期,萧师从我们共同下放劳动的河北磁县部队农场调回北京,那是为照顾年及六旬、体弱多病的萧师和最高龄的多位老师。——先是让她和油画家董希文师在传达室轮流打杂值班;后调去创作组为国宾馆画画。忽然有一天,农场人手传手,传给我一张精致小画片,上面印着紫鸢,翩翩起舞,是萧师久已被迫停笔之后,骤然有画向我们展示呵! 后来才知道,那是1973年她在创作组所作数十幅中国画——水墨丹青花卉中的一幅,我眼前突然亮了,冥冥漠漠预感,是春天快来到了吧! 《展翅青云》——紫鸢的叶簇,参差汇聚于画面底部,让花瓣舒展地、一朵朵乘搭花茎,如蝴蝶趋上翻飞,——借“空白”展开一片虚阔自由的天空。全不同于油画瓶花;也不仅同于中国传统花鸟折枝。
我没有见过,世上有哪位画家,将田园常见的一种草木单瓣花,表现得这般端庄、名贵,又这般淡、平易近人。从一朵朵花心内部迸发出生命的、喜悦的熠熠光华。——沐浴着春天的辉煌! 萧师是把她的心、灵魂、气息吹入紫鸢和百花的生命体了。人生苦短,那时我已40初度。我一次又一次期待,“春之祭”后面该传来春消息;一次又一次重温《展翅青云》给予我精神旅程的暗示和向导。
《展翅青云》在萧师艺术生涯中,象征着又一次极光照亮的发端。
“你离开我有多远呢,果实呀?”
“我藏在你心里呢,花呀!”
——泰戈尔小诗,为什么,恰恰像是萧师早年《丁香》《葵花》与今天她笔下的《紫鸢》《郁金香》,在轻声对话?
注:
①参照《萧淑芳画选》,艾中信代序:“百花良友,百花赞歌”,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
②参照朱朴:《林风眠先生年谱》,《现代美术家——画论、作品、生平——林风眠》,1988年版,第131页
孙美兰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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