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青瓷之大美
北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时局混乱且动荡不安的年代,又是一个充满魅力、充满诱惑、充满神奇的年代。
北齐时,短命王朝的一个荒诞不经、奢淫至极的皇帝,居然把中国的佛教信仰推上了越历朝历代的最高峰;同时,在北朝这个时期,居然完成了中国北方陶瓷史上由烧素陶到釉陶、到瓷的演变过程,并在东魏至北齐时期烧出了釉色油亮、造型精美、佛教文化色彩鲜明的北方青瓷。
从公元534年起,邺城再次成为古代北方的帝都。北魏末代皇帝元修从洛阳逃至长安建立西魏后,宰相高欢把皇裔幼儿、11岁的元善见推上了帝位,并把都城从洛阳迁至邺城,从东魏至北齐40年间,邺城再现帝都繁华、再演朝代兴衰。1500年过去了,仅存40年的东魏、北齐 ,在历史的长河中可谓流星一现,短暂而混乱的时代,诸侯国南北割据的局面,留给今人的是一片迷茫和困惑。然而,东魏、北齐时期留在邺城西北原野上的一座座帝王贵胄墓冢,在千余年的岁月风尘中默默的诉说着当年的历史,并在近几十年的一次次的考古发掘中,一层层的削去了留有痕线的坚封的夯土、一层层的揭开了北朝文化的神秘面纱。
1974年初夏,磁县城南的东陈村村民在农田基本建设时,从村西北“四美冢”的南冢下发现墓砖报告了县文化馆,经过现场调查上报省里后,在河北省文管处的协助下,对该墓葬进行了清理发掘。该墓早年被盗,为甲字形砖室墓,有壁画但已消褪模糊,出土墓志一盒,志盖篆书“魏故尧氏赵郡君墓铭”,为东魏贵胄之墓。
墓中还出土有陶俑、瓷器、石器等,品种较多,其中的陶俑组合反映了墓主人出行时的仪仗、文武侍从、奴婢、伎乐等场面。但值得注意的是,墓中出土了一批褐釉陶器,它为北方古代着釉陶器的生产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
继尧赵氏墓发掘之后,磁县又先后于1975年4月发掘了北齐尧峻墓、1975年9月发掘了北齐冯翊王高润墓、1978年6月发掘了北齐元良墓、1978年9月发掘了东魏茹茹公主墓、1987年发掘了北齐湾漳墓等数座墓冢,2005-2008年4年间,配合南水北调工程抢救性发掘了东魏元祜墓、北齐修城王高孝绪墓等多座墓冢,2009年抢救性清理发掘一北齐无名氏墓等,总计出土文物数千件,其中褐釉陶器和青瓷器达几十件。随着这一批批出土墓葬文物的公布和展示,磁县北朝墓群在考古界博得了很大的名声,数千件造型迥异、形象生动、栩栩如生的陶俑,被誉为继西安之后的“中国兵马俑第二”。同时,北朝墓葬出土的褐、青釉陶瓷器,在古陶瓷界也引起了轰动,北朝褐釉陶温文尔雅,青瓷大气张扬、釉色油亮,蕴含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它们的品相、品位前所未见。它昭示世人,在北朝时,北方陶瓷生产已达至境,特别是北朝青瓷,更是美轮美奂,登峰造极。
长期以来,北朝青瓷成为古陶瓷界备受关注的话题。北朝青瓷产于何处?窑址在哪里?几十年来,学界一度困惑,因北朝墓葬多遗存在河南、河北两省境内,北朝青瓷都有相应的发掘出现,出于对北朝青瓷美的崇爱,两地都愿意把北朝青瓷产地确定在本土为荣,然双方竞相考证,但都未能拿出令人信服的依据来。只到2009年磁县文保所和临漳县文保所联合对新发现邺城东南角的曹村窑址进行试掘,清理出土了丰富的褐釉陶瓷、青瓷标本,经和磁县北朝墓群出土的褐釉陶瓷、青瓷器标本科学测试化验比对,证明曹村窑就是北朝墓群出土褐釉陶、青瓷器的生产窑口。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它填补了中国北方陶瓷史上北朝时期研究的空白,给北方陶瓷发展史以正确的定位,同时也续写了磁州窑生产上限的历史。
当北朝青瓷生产窑口之争尘埃落定后,学界的目光又锁定在北朝时期陶瓷生产的艺术演变上。从磁县北朝墓群出土陶瓷器看,东魏时期主要生产褐釉陶,到北齐时期则以生产青瓷为主,其中工艺的演变、釉色的更替、文化的装饰,无不带有时代的印痕和皇家的色彩。
我们不妨走进东魏、北齐的历史时空里,去感受时代的变迁、去感受青瓷之美的潋滟。
一、东魏朝政羸弱内敛与褐釉陶瓷的含蓄美
从已发掘的北朝墓中,东魏代表性墓葬有两座,一座是尧赵氏墓,一座是茹茹公主墓,而这两座墓葬中出土褐釉陶瓷器的仅尧赵氏墓。
东魏尧赵氏墓位于磁县县城南5公里处的东陈村,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磁县北朝墓群的首次发掘,因早年盗掘,出土文物仅169件,其中褐釉器7件、青釉器1件。这组褐釉器釉色温润,体型较小,最高的褐釉广口瓶高仅17厘米。造型虽只有罐和瓶,但器形都很隽秀,不事张扬,这是否和当时政权外掌,羸弱敛收的东魏小皇帝元善见的处世风格有关?东魏是一个畸形政权,自公元534年北魏最后一个皇帝元修从帝都洛阳逃亡长安建立西魏之后,丞相高欢就将皇室内11岁的元善见推上了帝位,建立了东魏,并将都城从洛阳迁到了邺城,从此独
揽朝政大权,东魏实质上成了高家的天下,一切政令皆出于丞相府,元善见成了一个傀儡皇帝。但当时的时局和政治是否会影响到作为手工业生产的陶瓷行业的发展呢?此时的制陶工艺正处在素陶向釉陶改良的转型期(墓中同时出土的素陶器可做例证),又是釉陶向青瓷的过渡期,这个时期在工艺改良上窑工们显得小心翼翼,生产器物基本趋向于生活实用具外,在器物造型和装饰上不敢有一点点恭维朝廷的色彩。故我们看到的这批陶器的特征,就是褐色釉陶器,单纯的表现了当时的工艺。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在出土的这组釉陶器中有一件青釉细颈瓶,造型虽属同类,但釉色上却显示了一个新的信息,这个时期的褐釉装饰已开始向青釉装饰转化的尝试。尧赵氏的葬埋时间是武定五年(公元547年),即东魏后期,而到东魏末期茹茹公主的葬埋时期则已见到了精美的青瓷器。
东魏茹茹公主墓是1978年9月到1979年6月之间发掘的,据出土墓志铭文资料考证,该墓主人是茹茹族(亦称柔然族)的邻和公主,名叫哪叱莲。当时茹茹族是东北地区一个比较强势的游牧民族,俗随水草而牧畜,主要活动在西起焉耆、东至朝鲜、北渡沙漠、南临大碛的广阔地带。北朝时,东魏和西魏是两个强势的割据政权,为了扩大势力范围,东魏对茹茹族采取“招怀荒远”的睦邻政策,双方互送公主搞政治联姻,邻和公主就是在兴和四年(公元542年)远嫁中原与东魏丞相高欢的第九子高湛为妻的,嫁来时年仅5岁,13岁(公元550年)夭折,但墓葬规制仍享受皇室大礼,陪葬品非常奢侈,尽管该墓早年被盗扰过,但出土文物数量仍然很多,达到1000余件。其中除大宗为造型精美、形象生动的各类陶俑和金银料器外,还出土了两件青瓷器,一为青瓷俯莲罐、一为青瓷雕刻仰莲罐盖。
这两件器物从胎质的硬度和釉色的光亮度,都显示了很高的窑火温度,胎质达到了瓷化的程度,一个强烈的信息告诉我们,从东魏之前的素陶、到东魏时的褐釉陶,再到东魏末北齐初的青瓷,一个链条式的陶瓷生产工艺转变,在中国古代北方陶瓷史上竖起了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里程碑。从出土青瓷器的造型工艺、釉料着色、装饰内容,都蕴含了那个时代的文化内涵和特征。
其后发掘的另几个北齐墓出土的青瓷器更表明,北朝时期的东魏、北齐时代,虽然战乱频仍,但作为手工业制作的陶瓷生产,确已达到了一个艺术臻境。
二、北齐佛教文化赋予青瓷的装饰美
从茹茹公主墓出土的两件青瓷器装饰上我们明显感悟到了佛教的文化信息。北魏朝,对佛教的信奉程度几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时全国寺院2000余所,僧众数千万,这个潮势必然对后世会产生重要影响。之后的东魏、北齐时期延续了这种佛教文化的影响,东魏16年零9个月,因孝静帝元善见幼小难于主政,佛教的皇家色彩相对减弱了些,同时,东魏时期的陶瓷生产工艺正处在褐釉陶向青瓷的转型期,瓷器的塑形还未取得突破,故在陶瓷装饰表现上只到东魏末期青瓷器出现,才在茹茹公主薨葬时段见到佛教文化的符号。到北齐时则境况大变,北齐的开国皇帝高洋虽荒淫残暴,却让人不可理解的将佛教奉为国教,一时,邺城脚下寺院如林,僧众逾300余万,并聘高僧为国师,专门在邺城西北50里的响堂山开凿佛窟,还将国家财政收入每年分作三份支配使用,一份用于国家政务开支、一份用于皇家开支、一份用于国家佛事开支。这种规制在历史上曾达到了前所没有、后所不能的境界。从后来相继发掘的北齐高润墓、北齐尧峻墓、北齐元良墓、北齐高洋墓、北齐无名氏墓等出土的青瓷器装饰上,更让我们看到这种来自佛教的文化信息。
三、北齐朝政专横奢侈赋予青瓷的霸气美
北齐从文宣帝高洋开国,续有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后主高纬、幼主高恒,六帝六传28年,其中高洋拥座帝位整整10年,故他的专横残暴、奢侈荒淫在历史上就奠定了北齐时代的风格。东魏时期高家是实际上的执政者,从高欢起,居丞相位,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朝野。但高欢一生以讨伐叛逆起家,尽管有翻云覆雨手,可还是甘居人臣、不敢僭越。高欢死后,其长子高澄接替父位不久,即迫不及待的要篡位登基当皇帝,但美梦不成,在登基的头天夜里被自己的厨师蓝京刺死。高澄死后,其弟(高欢次子)高洋继丞相位。高洋要比兄长聪明得多,他在丞相位,极尽人臣之道,为自己登基铺平了道路后,才于公元550年逼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禅位登基称帝,立国北齐。高洋登基后头脑异常清醒,他没有忘记对前皇帝的安抚,先颁旨封元善见为中山王,食邑一万户,上书不称臣,答不称昭,享天子礼仪。继之,又对高氏家族封王提爵,对外姓大臣也赐王赏位,可谓恩威并用,权压朝内;又效其父之风,整肃军队,树威其外。一年时间,高洋牢牢巩固了北齐的政权,在朝内他开始清君侧,赐毒酒鸩杀了中山王元善见,消除了心头之患;在朝外,疆域安定,有邻邦来贺,于是,高洋心性傲了起来,渐渐走上了专横奢侈,荒淫无道的不归路。
这件龙柄凤首壶出土于北齐冯翊王高润之墓。高润,神武皇帝高欢之第十四子,文宣皇帝高洋的胞弟,高洋当皇帝后封其为冯翊王。武平六年(公元575年)八月薨于州馆。高润身贵为王,生前享受荣华富贵,死后殡葬形制也极尽奢侈,备显北齐皇族生活之奢华。龙柄凤首壶造型非常典型,首先它传递给我们的是皇家的霸气。龙作为天子的化身,此风已开甚久,龙凤呈祥也早是皇家的景状,商代以来,有玉龙、玉凤,也有金龙、金凤,但把龙凤塑形于瓷器上,应肇于北朝。这件器物造型独特,龙柄高于壶口呈青龙探水之势,凤首昂立,与龙头相互呼应,给人一种灵动之感。龙凤自古出在帝王家,可在东魏朝,形同傀儡的孝静皇帝怎么也不敢以此来标榜,倒是北齐朝大事张扬,极尽皇家礼制,彰显出皇家的霸气。同时,随着当时陶瓷手工业的高度发展,新的生产工艺也满足了皇家的这种需求,一是陶瓷塑形工艺上的拉坯、制模技术已趋成熟,在器物塑型上已能得心应手;二是化妆土的使用为器物的釉色装饰奠定了很好的表现条件。经科学测试化验,北朝青瓷多施化妆土再上铅釉,釉色透明、光泽度好,有油润之感,作为皇家礼器,它确实增色不少。高润墓还出土有六件青瓷罐,高度在22.5厘米至25.2厘米之间,罐体虽有裂纹,但挡不住美妙透亮的釉色,它造型浑圆大气,有佛家追求“圆满”之意。作为皇家的用品,它真的具有夺人的魅力。
作为北齐皇家贵族的奢侈品值得炫耀的还有北朝青瓷碗。青瓷碗在高润墓中有出土、北齐元良墓中也有出土,它们的高低略有差别,但形制一样,均为直沿深腹,碗内心有三个支钉痕,为摞烧所致。碗内外施青釉,外不及底,足部实心外撇,口沿微微内凹,但沿口薄削,刀工精细,加上釉色特有的油润感,越发让人触及到来自皇家的富贵气息:许是在皇宫、许是在王府,于亭台楼榭上,有美人相伴、有琴瑟和鸣,案陈佳肴,觥筹交错,举吾青瓷莹光碗,邀月吟歌,那是何等乐景!元良墓出土的还有青瓷大盘、高足盘、青瓷罐和青釉虎子。这组器物许是当时火候不足,釉色大都脱落,外观上失去了那种华丽美,但在造型上还向我们展示了北朝青瓷的工艺美。如青釉虎子,它虽是陪葬用的明器,但造型、雕饰非常讲究。尽管青釉脱落后没了光泽,但能看出头部雕刻非常细致。头昂起、口大张,满足了的实际功用;耳、鼻、眼凹凸分明,神态逼真,两项侧各有两个璎珞浮雕,胸前有铃铛雕饰,背两侧有锦披浮雕,旋纹提柄连接头和臀部,整个组合非常完美,显示了北朝青瓷造型艺术之新境界。元良是魏太武皇帝之玄孙,太傅司徒公元佑之子,北魏皇族后裔,虽薨于北齐朝,但从这些墓葬陪葬品规格、品位看,仍不失皇族礼仪。
北朝是一个多政权并存的年代,北朝的东魏、北齐时期更是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的年代,但不可想像的是陶瓷手工业在这个时期达到了快速的发展,而且在工艺技术上实现了多项创新。首先是灰陶在东魏时期进化成为褐釉陶,东魏末期到北齐时期褐釉陶又演变为青瓷,而且随着高家的执政风格,北齐青瓷在功用上、造型上、内涵上都表现出了一种皇家风范和气派。龙柄凤首壶的霸气美现于有形,青瓷碗、青瓷罐的奢华美氤氲于器表,佛教的装饰美刻映于眼中,青瓷工艺的釉色美留在心中。北齐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朝代,是一个放大个性、放大自我的朝代,也是一个追求奢华、淫荡荒谬的朝代,但这个朝代里青瓷作为皇家的上层生活器皿或皇家特有的礼器,浓郁的表现出了北齐时代的文化风尚。
所以,我们在阅读东魏、北齐史时,除了看到频繁的战乱,荒淫的朝政之外,还确实领悟到了一种来自北朝青瓷的艺术之大美。
青瓷之美美在艺术,更美在皇家的泱泱霸气里!
赵学锋 磁州窑博物馆馆长、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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