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黄永玉全集》编辑出版纪实
“乡梦不曾休”·我们和他共一方土地
人们常常感到奇怪,为何湘西凤凰这样一座小城,居然能在20世纪产生沈从文、黄永玉这样一对叔侄、两代艺术家?在20世纪中国文坛,他们各自以自己的睿智文才和丹青妙手弹奏出华美的艺术乐章。
沈从文先生已经悄然作古,赫然十二卷《沈从文文集》早已问世。而年近九十的黄永玉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佳作迭出,令人屡新耳目。作为黄永玉家乡的出版人,深感有责任为先生记录下他一生艺术创造的历程与履迹。
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们曾尝试着为先生出画册,一本薄薄的《画家黄永玉湘西写生》(1982年),记下了先生对彩墨画的大胆探索和对家乡故土的眷恋之情。
不久,我们联合外文出版社出版了大型画集《黄永玉和他的画》(1988年);还先后出版了《永不回来的风景》(1990年)和《黄永玉的柒柒捌捌》(2004年),后者是在“黄永玉八十艺展”之际,向黄老八十大寿献上的一份礼物。
在黄老八十大寿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准备着编辑出版《黄永玉全集》(以下简称《全集》),也通过他身边的人多方联络,还不断获得他创作上的新信息:去内蒙古画阴山岩画呀,在万荷堂画了一批油画人体呀,出了诗集《一路唱回故乡》呀,大家还从友人手中得到了黄老诗集的签名本,不免喜出望外。直到2010年8月5日,我们在北京通州万荷堂接过黄老亲笔签署的《黄永玉全集》出版委托书,这一计划方才尘埃落定。
我们聘请了国内多位学术专家,组成了强有力的编辑班子。《全集》主编刘骁纯是中国最早的两位美术学博士之一,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为《全集》美术编撰写了总序《幽默大家黄永玉》并在学术上把关。传记文学作家、《人民日报》高级记者李辉是《全集》文学编主编,他跟随黄老十余年,收集了大量关于黄老的文学资料,出版过多部关于黄老的著作。版画卷主编广军是国内著名版画家,曾在60年代是黄老的学生;彩墨人物卷主编秦龙是80年代中国画坛实力派代表之一,曾随黄老创作过毛主席纪念堂的背景壁画《祖国大地》;还有国内知名的美术理论家殷双喜、徐虹、邓平祥、李一、杨卫分别担任彩墨风景、彩墨花鸟、油画雕塑、书法与设计分卷的主编;小品插图分卷主编则由《全集》执行主编左汉中兼任。美国艺术博物馆专家哈维·韦斯特和意大利籍艺术家郭八实也为美术分卷撰写了论文。
中南出版传媒集团董事长、编审龚曙光则担任《全集》总策划,湖南美术出版社社长、编审李小山和黄永玉长子、画家黄黑蛮分别担任《全集》主编和执行主编。
近三年来,我们曾北上首都,寻访荣宝斋、融德画廊、麦豪斯酒店、国家博物馆多家单位和收藏家;南下广州、珠海,采访石磨坊雕塑工场和卓雅摄影工作室;我们曾五下凤凰,冒雪赴刘大炮染坊,拍黄老设计作品浆染画;沐雨上南华山,拍摄“湘西王”陈渠珍先生墓碑碑文和西原夫人雕像。我们曾十余次进入万荷堂,拍摄黄老的美术作品,整理资料,看稿定稿,多次聆听先生幽默风趣又不乏深刻的谈话,深为先生的创造精神和人格魅力所感染、所折服。
我们最后一次赴凤凰、吉首去拍摄黄老设计和援建的八座桥。它们分别是沱江上的风桥、雪桥、雨桥、雾桥和峒河上的花桥、爱桥、醉桥、肥桥。那一日沱江刚刚散去薄雾,我们将镜头对着雾桥,仿佛觉得黄老正端着烟斗、身着风衣信步从对面走来。不是吗!这沱江两岸,哪一片土地没有他留下的足迹?哪一处景观没有出现在他的画里?我们在凤凰古城,在南华山,在沱江边,在虹桥上,在回龙阁,不是常常可以和黄老相遇吗?
哦!乡梦不曾休,原来我们与他同一片天空,共一方土地。
“太阳下的风景”·认真读那本大书
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一文结尾这样写道:
“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致表叔(沈从文)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一本大书的。”
黄永玉少小离家,身置他乡,四方奔走。从此,注定要在这个美丽与丑陋、安宁与动荡的世界开始他的人生,而他永远是自己的主宰。八十多年的人生,漂泊、动荡、坎坷,同时,丰富、刺激、充实。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交替出现在他的命运中。他很幸运,即便有过磨难,也没有迷失自己,没有荒废自己。
他步履从容,潇洒地走在这个世界上,美妙而充实。
于是,他自己成为一本大书。
为了进一步了解和读懂黄老这本大书,我们搜罗了他的几乎全部出版过的画册和书籍,有的书从网上淘来,如冯雪峰的《寓言》、《叶圣陶童话集》、夫人张梅溪的《在森林中》等(均为黄老50年代插图),这些书经历岁月,早已破旧;有的为了一张他设计的封面,买来了厚厚的一本书,如《郭小川诗集》、《周总理的故事》;还有上个世纪60年代出版的《南方来信》,木刻插图为多人创作,我们从他的风格中辨认出他的那几张作品。连黄老自己看到这些几乎被遗忘的旧作都感觉惊讶,连说:“哦!你们哪儿弄来的呀?”
在编辑版画卷过程中,不仅得到了黑龙江美术出版社编审原守俭和黄国楹等同行朋友的无私援助(贵社在1998年出版过黄老的“版画”、“人物”、“风景”、“花鸟”四卷画集),还不断遇到一些惊喜。一次黄老女儿黑妮发来十几幅先生40年代在香港报刊上发表的木刻插图,这些从未再次露面的作品是李辉先生前不久在香港找到的(不知他用什么魔法,总能做出别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又一次,黄老侄儿黄立从凤凰发来一幅“大跃进”时期的木刻作品,是在旧居“古椿书屋”翻出来的。广军先生还保存着黄老在60年代带领着中央美院版画系学生下渔村体验生活时的合影和上课时给学生写的刻木刻的要领手迹……直到画册进厂付梓后,还收到友人尹联女士发来的一幅《狗年毛热》的木刻贺年卡,是1994年黄老送给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好作品未能赶上收入版画卷,实为遗珠之憾。
黄老从70年代初开始进入彩墨画创作的多产期,作品数以万计,且性情豪爽,喜爱赠画,许多作品被受赠单位或个人珍藏,藏而不露,要拍到这些作品实为不易。2011年2月15日,我们寻找凤凰县政府收藏的两件黄老的作品,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通过县委宣传部找到县档案馆,说尽了来由才同意我们在档案馆的过厅里拍下这两件藏品。就在当日,踏雪走访了民间染布大师刘大炮,在他的作坊里,拍到了黄老与他合作的浆染画四件和黄老赠送他的彩墨《水仙》和《老梅》。《老梅》一画尺幅不小,是黄老嘱咐他卖掉用钱开染坊的,大炮舍不得卖,还不慎被人骗走,结果被当县刑侦队长的女婿及时追回。后赠他的那幅《水仙》,上面题写“大炮老友存,再不要听甜言蜜语骗走这张画了”。
第三次赴凤凰时,在城关万木斋饭店见到黄老为店主杨昌平画的一张四尺整张《猪娘像》,此人精明能干且长相敦厚肥胖,落个绰号“猪娘”,获得黄老赠画后,为慎重起见便喷绘一幅悬于饭店进门处,因十分招眼,竟连续多次被人半夜入室盗走。当然,我们拍到的是“猪娘”存放在家里的那幅原作。
有的作品是尺幅巨大,给我们的拍摄带来不小的困难,先说国家博物馆二楼过厅那幅高九米、宽十米的大型沥金壁画《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副馆长、美术理论家陈履生委派工作人员为我们调来了升降机,由于升降机需要电源启动,他们又设法弄来超长的电源线,我们年近六十的摄影师李国安登上高约十米的升降机,顺利地将壁画拍完。有意思的是,黄老的画旁边另一幅同样尺寸的巨型壁画《世界各族人民大团结》,也是我们湖南平江籍画家、时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周令钊先生创作的,我们一并把它拍了下来。
还有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内,有几幅黄老在2006年专门为博物馆绘制的巨幅彩墨画,画作裱在高高的展墙上,馆里又没有升降机,只能以普通人字梯替代,李国安战战兢兢地登在人字梯上,终于拍下了这几幅巨型作品。
拍摄作品遇到的困难还很多,在广州石磨坊,在湖南蓉园宾馆,在凤凰准提庵,黄老的彩墨画和书法作品还有壁画都被装在镜框内,拍摄时出现多处反光,几乎无法进行,通过遮挡和其他技术上的方法,一一克服了拍摄上的难题。值得一提的是在凤凰准提庵拍摄黄老于2001年为庵内绘制的十幅佛教题材壁画,不仅受雨水浸染,壁画出现缺损,还因玻璃保护出现反光。住持释如缘与几位尼姑取来被单等物,四处遮挡杂光,方才顺利拍完。
也有顺风顺水的时候,如在麦豪斯酒店,在融德画廊,为拍好每一件作品,柳运宠和孙世平两位老总都事先作好准备,不厌其烦地拆装大镜框,让拍摄的每件作品保证了质量。还有荣宝斋、《美术》杂志、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都先后免费为我们提供高质量的电子文件图片,给我们征集作品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令我们感激在心。
“十万狂花入梦寐”·一位幽默可爱的老头
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对黄永玉的评价,众说纷纭,或以鬼才、怪才冠之,或以狂人、奇人相称。随着世纪更演,时光荏苒,我以为,这位世纪文化老人无论在艺术创造上还是人格魅力上,早已不适合用此名词概括他了。
然而,要准确地、概括地来描述年届九十的黄永玉其人,却又十分不易。
美术评论家、《黄永玉全集》主编刘骁纯先生在总序《幽默大家黄永玉》中说:
“艺术家的案例都是特殊的,黄永玉在20世纪中国艺术大家中尤为特殊,他不能归入齐白石一类的传统派,不能归入徐悲鸿、林风眠一类的融合派,不能归入华君武一类的漫画家,不能归入古元一类的版画家,不能归入董希文一类的新现实主义……”
“他涉猎面十分广泛:格言、童话、水墨画、小说、雕塑、版画、考订、玻璃工艺、书籍装帧、插图、水彩画、漫画、酒瓶设计、壁画、杂文、游记、彩墨、白描、书法、建筑及庭院设计、油画、散文、剧本、动画设计、装饰画、陶瓷、邮票、挂历、剪纸、浆染、诗歌、寓言、小品……幽默几乎渗透在他艺术创作的各个领域,从而搅出了一片‘世事洞明皆学问,落花流水亦文章’的新天地。”
然而,黄永玉对他的“十八般武艺”又是有所选择和倚重的。在一次《我与文学》的演讲中,他如是说:
“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我的一生的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花在木刻上,在学校,我教木刻。
为什么我喜欢文学,喜欢雕塑,而绘画摆在最后呢?因为绘画可以养活前面三样行当。文学也好,雕塑也好,都养不活自己(掌声),文学给我带来很大的快乐……”
我们在策划《黄永玉全集》的构架时,首先也考虑到黄老的非凡文学成就,单独设文学编六卷,这在国内画家出全集是没有先例的;也考虑到雕塑与油画(这两类作品偏少)合卷后,另增加两对雕塑作品,作书立组成《全集》特精装的阵营。至于版画呢?理所当然是列为美术编第一卷,同时,版画可以说是美术编中作品收集最齐全的一卷。即将出版的《全集》美术编八卷依序为:版画、彩墨风景、彩墨花鸟、彩墨人物、油画雕塑、小品插图、书法、设计;文学编六卷先后是:诗歌、人物、自述(以上两卷为散文)、杂文游记、文与画(永玉六记)、杂集(含书信、散章、画跋和自撰对联等)。
黄老看到《全集》打样本后,为美术编和文学编各写了一篇自叙,他在美术编自叙中谦逊地表示:“……我画画没有根底,一边画一边后悔遗憾,觉得不好,直到今天。
人喜欢我的画,大概是因为我活得长,怜悯老人的同情心所致。如今老头儿死得快,今天死一个,过几天又死一个,剩下的老头儿不多,‘物以稀为贵’,所以选上了我,给我出个集子。”
当然不是这样,给黄老出集子,是半个世纪以来我们伴随先生同行的必然结果,是出于我们对先生创造力和人格魅力的仰慕与敬重,出于先生家乡出版人的文化使命感。诚然,每当我们走入凤凰,或是离开万荷堂,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会心的愉悦、振奋与满足。我们方才发现,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生活,也可以如此自在而意气,如此充实而丰盈,如此多姿多彩而又光华烁人。
为了编好《黄永玉全集》,我们十三次进万荷堂拜会黄老,在与他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他的乐观、豁达、好客、随性、细心、诙谐,记忆力好,原则性强,工作欲望高,好打商量……总的来说,他是一位幽默可爱、可亲可敬的老头。李辉先生在短信中说得好,他是一位“值得为之办事的前辈”。
每次去万荷堂(还有一次在凤凰玉氏山房)逢吃饭时,他会交代厨房多烧两个菜,与我们同桌吃饭;与我们谈话,都以茶水相待,他只顾吸烟斗和说话,茶水凉了要给他换杯热的,他会立即制止,说,可乐不也是凉的吗?
他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写作,还要应付方方面面的事情,接待各式各样的客人;年近九十仍精力过人,年纪越大,画画的尺幅也越来越大;画册已经开印了,新作又不断地出现,简直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与他交谈中,我禁不住问:“黄老,您这么好的精力,有什么养生诀窍?”他说:“有啊!至少有四点,爱抽烟,不吃水果,少休息,不爱锻炼。”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都喜欢听黄老说话,谈话时不时有段子蹦出,让人开心,捧腹,笑得眼泪横飞。他的知识常寓于笑谈之中,幽默里含藏深刻的哲理。
其实,黄老的幽默,是人生阅历与沧桑的积累,是一种智慧与旷达的精神释放。
黄老的少年,经历了漂泊的艰辛和战乱的苦难,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四清”和“文革”中,遭遇了下放、批斗甚至暴打,“黑画事件”蒙受不白之冤,他都以冷观和笑对的方式挺了过来。从此,大量幽默的作品井喷式地创作出来,幽默人生再度升华,他的超旷、专注、智慧、幽默与顽皮,给周围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黄老一生酷爱画荷,他画的彩墨荷花数以千计,欣赏荷花的“出污泥而不染”、凌风雨而亭亭净植。画家自小在家乡的荷塘里穿行,留下深深印象,老年竟居住于“万荷堂”,可整日最近距离地与荷花亲近。他多次创作《十万狂花入梦寐》,在巨幅画面里,荷花怒放,几近狂野,花蕊如同闪烁的火焰,花瓣成片成片地燃烧着。怪不得画家自命“荷痴”、“荷老倌”、“荷花郎”。荷花一直就在他的梦里,经年累月,一旦朝着太阳绽放,焉能不狂?
此刻,我们看到黄老正叼着烟斗站在万荷堂宽阔的大厅里,背后是刚刚给香港荣宝斋画的巨幅彩墨荷花,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着:
“在我年轻时读过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的诗,我至今没有忘记的是这样一句:‘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2013年6月22日于长沙
左汉中
湖南美术出版社编审
《黄永玉全集》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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