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漫画艺术探析
丰子恺60岁时留影
好画百读不厌。
有的画使人激动,因为它描绘了惊心动魄的重大事件;有的画使人赞叹,因为它色彩绚丽,描绘生动。而丰子恺先生的某些小画,内容都很平常,看去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但却长期地挑动着自己的心弦。是什么原因呢?
我总在琢磨。
童心·情感
小孩子嫌花生不够,因而嚎啕大哭,这是司空见惯的事。自己的孩子不也是这样哭过吗?大人见了这种情况,轻者申斥一顿,重则打两下子。自己不也干过这种事吗?而丰子恺先生却与我们有相反的发现——我们认为讨嫌的,他却从中发现了美。我们认为平凡的,他却从中发现了趣味。而且,还要画出来,赞美这种趣味和美。
阿宝脱掉了自己的鞋子穿到凳子的脚上,被妈妈看见了,一声喝斥:“龌龊了袜子!”于是,玩兴正浓的小阿宝被擒到了椅子上。而在丰先生看来,凳子也像人一样有四只脚,还穿上鞋子,这恰恰是小阿宝的精心“创作”,应当肯定才是,毁坏了它,那是“煞风景的”。他偏要画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对这样的“创作”进行赞美。
盛夏酷暑,大人们热得求凉于芭蕉扇,而瞻瞻似乎不知热为何物,却把扇子当成脚踏车,骑了跑路,这在成人看来是多么的傻气。又是丰先生,发现了小瞻瞻的创造性,觉得他是那样认真可爱,非要画出来不可。
关于创作这些画时的心情,作者是这样说的:“由于‘热爱’和‘亲近’,我深深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发现了一个和成人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们哭了,我觉得比自己哭更悲伤;他们吃东西,我觉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们跌一交,我觉得比我自己跌一交更痛……我当时对于我的孩子们,可说是‘热爱’,这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动机。”
说丰先生是像天下父母一样只是舐犊情深,那还远远不够。丰先生对孩子的情感,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这得从他的人生观和艺术观上进行了解。他一向认为,做人贵在真和善,这样才能美。而在人世间,只有孩子是“肺腑相示的人”。因此,丰先生不仅喜欢自家的孩子,对别人的孩子也同样热爱。关于他爱孩子的动人故事,他的儿女、亲朋、邻居都可以讲出一大串。所以丰先生笔下的儿童画,不仅仅是稚趣,也不仅仅是表达亲子之情;而是比一般的儿童画更深一些。常寓哲理于雅趣之中。他的某些儿童画取材于儿童生活,实则是画给大人看的。这也是丰先生的儿童画有别于一般儿童画的一个因素。
但是,丰先生发现,在大人的世界里,很少碰到像孩子一样“肺腑相示”的人,“这里没有花生米不满足的人,却有许多面包不满足的人。这里没有快活的劳动者,只有锁着眉头的引车者,无衣无食的耕织者,挑着担子的颁白者。”总之,人情冷酷,尔虞我诈。在他看来育婴堂的接婴屉等于一口棺木,连小狗尚能依偎在母狗怀抱,而穷家的儿童,连狗也不如(《最后的吻》)。当他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发现邻居之间墙上架起了互相防范的铁扇骨,觉得 “在一片形形色色的都市光景中,这把铁扇骨最为触目惊心”,“是人类社会的丑恶的最明显最庞大的表象。”他抱了无限悲楚和遗憾的心境画出《邻人》这幅画。
儿童的赤子之心和世间的冷酷无情,这样鲜明的对照,使得丰先生非常留恋天真烂漫的儿童时代,如他自
己所说,“他变成了儿童崇拜者”,幻想孩子的黄金时代能永远存在。但是,现实是多么无情!眼看儿女一个个长大,“旧日的阿宝永远不得再见到了”。满怀童心的丰先生多么痛惜!直到老年,他还是抱着“我相信一个人的童心,切不可丢失。大家不失去童心,则家庭、社会、国家、世界,一定温暖和平而幸福。所以我情愿做‘老儿童’,让人家去奇怪吧。”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当他读到“蜘蛛网落花,也要留春住”的诗句时,感受很深,觉得诗人说得太好了。以抑止不住的冲动,画出了《留春》这幅画,“痴心要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也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当他在“红尘扑面的上海,看见无数屋脊中浮出一纸鸢来,恍悟春到人间”,使他感慨万千,见景生情,一触即发,把对人世间“春天”的留恋之情倾注于一纸风筝之上。
丰先生的老师夏丐尊先生说过这样的话:
“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只要对于生活有关照玩味的能力,无论谁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对于生活,有这样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慕子恺是幸福者。”
老师最了解他的学生。
丰先生画这些画的时间是1925年和1926年间(个别的在1930年)。正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当时军阀混战,帝国主义加紧对中国的侵略。这时期的丰先生,一方面悲叹人世的冷酷,精神上极为苦闷,产生了悲观思想;另一方面一颗赤子之心,抱着正义感,对社会的不公强烈不满,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和社会活动进行着抗争,例如为《中国青年》设计了封面,创作出《矢志》,配合了五卅运动的斗争。《矢志》以及后面将要介绍的一些作品,就是在他这样的思想情绪下创作出来的。一个艺术家在进行创作的时候,思想和感情,理与情是难以分开的统一体。炽热的情感来自对生活的强烈爱憎。德国大诗人歌德说得好:“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什么样的作品。”我国古人也说“诗言志”、“诗缘情”。在丰先生看来,艺术没有抒情,何以言志?我们读当时的《子恺漫画》,犹见当时作者本人,他的人品和画品是一致的。我们欣赏丰先生的一些画,会强烈地感到他那颗赤子之心中燃烧着的创作热情,他要不画出来,心情是难以平静的。无怪乎当时他手边的香烟盒、包装纸、旧讲义纸的背面都成了他的画纸,兴到提笔,信手拈来。线条笔墨之间真情四溢。一张小小画,都是兴会浓酣的产物。
《蕙风词话》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读丰先生的这些画,使我们感受到“真”字是他的“画骨”。深沉的意境来源于深厚的感情和深刻
的思想。不仅他被自己迷住了,也迷住了别人。
丰先生的一些小画,为什么挑人心弦?恐怕这是一个原因吧!
观察·捉捕
作为一个画家,是借助于绘画语言,即艺术形象来抒发自己的生活感受的。这就必须在深刻的感受——一触即发,见景生情和借景抒情的同时,能通过敏锐的观察,捉捕住生活中最有特点、最有表现力的细节。所以,艺术的敏感,是一个有成就的画家不能缺少的条件。在这一方面,丰先生的经验,很值得重视。
还是先从孩子说起吧。
丰先生发现,孩子玩得痛快时,可置一切于不顾。该撒尿的,也不顾得撒,实在憋不住了,“常常先放了半场”,连裤子不顾提好又去玩耍;而到了无可热衷的时候,整日间无精打采,度日如年,不停地说:“饿来!饿来!”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他还发现,在孩子看来,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月亮应该拿下来,火车可以随意拉住。他谈体会说:“拿破仑的字典里没有‘难’字,我家当时的瞻瞻的字典里一定没有‘不可能’之一词。”看他这种种体会,我们不能不佩服丰先生对儿童生活和心理观察的深刻。
大人常说:“哭有什么用?”可是丰先生却发现:“在孩子们的广大世界里,哭真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譬如跌痛了,只要尽情一哭,比服凡拉蒙灵得多,能把痛完全忘却。”“又如花生米吃得不够,也只要号哭一下便好像已经吃饱,可以起劲地去干别的工作了。”大哭一阵,“花生米好像已经吃饱”了,这样的观察,实在细致的很,这样的理解,也实在深刻得很。在作者看来,在特定的情势下,小孩子因花生米不满足而哭的“赖相”,非但不使人讨嫌,而是最能表现率真的小心灵,是美之所在的“精华”,从而不失时机的捉捕了这个生动的瞬间形象。我曾因了解丰先生的事迹,去访问朱光潜先生。朱老一开口就提起了这幅画,题目也记得一字不差。我当时惊讶于老人家的记忆力。他说,55年前,他在上海江湾立达学园亲眼看到丰先生画这幅画,丰先生还送过他一张呢!虽然画早已散失,但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丰先生抓住了小孩的形象特征,十分生动,可爱,所以年久不忘。
阿宝赤了臂膀,觉得凉快。但刚刚开始踏入世俗社会的她,初晓人情,也学起大人来:未免有点羞答答的,不由得伸出两只小手把胸给挡了起来。这样的情景,在我们看来,是太平常了,真是不屑一顾。但善于观察的丰先生,看出这一动作体现了小心灵的美,是绘画语言,不能放过它,马上捉捕住了,画了《阿宝赤膊》。
一纸风筝出现在十里洋场的上空,敏感的丰先生觉得此时此地的这一个风筝不是个一般的风筝,它与野外高放的风筝大不相同。它既带来了春的信息,又寄托了闹市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觉得在它上面蕴含了丰富的人情,一可以当十,是个好画材,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高举“肃静”“回避”牌子的丧仪队伍,见了洋人的汽车也不得不停下步来让路,丰先生觉得这情景真是绝妙的讽刺,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缩影(《东洋和西洋);从同路的乡下父亲替穿了西服的儿子提负行李这件事上,看出了上了学的儿子与依然土气的老子之间的鸿沟(《某父子》);同样,连家里父亲用毛笔的姿势握钢笔这一特殊姿势,都注意到了,看到两个时代在交替(《父亲的手》)。凡此种种,都充分表现作为画家的丰先生,观察生活和捕捉生活的功力是很深的。
歌德也说过:“诗人的本领,正在于他有足够的智慧,能从惯常的平凡事物中见出引人入胜的一个侧面。”作为画家的丰先生,正是具备了这样的本领的。
关于怎样才能具备观察生活、捉捕生活、抓取形象特征的能力,丰先生有不少经验之谈。其中之一,是“要学诗人的眼睛”。
关于这,他下过大功夫,有深刻的体会。
他发现诗人眼里的景象千奇百怪,诗人脑里的世界变化无穷。丰先生惊服诗人情感的深沉和想象力的丰富。更为重要的是,他发现诗人看事物比一般人深刻。他曾对我说过这样一件事:他在西子湖畔,看见乡下来的卖花姑娘,为她朴素美所感动。而偏有那么一些轻浮的游客,对卖花女进行调戏,使他为之不平。当他后来读了“春在卖花声里”这句古诗词后,才发现诗人对生活的认识比自己更为深刻。诗人把卖花这样极平凡的事物和美好的春天联在一起,就更意蕴深隽,耐人寻味了。
丰先生的艺术实践表明,他借鉴兄弟艺术的经验绝非混同诗和画的界限。他是严格遵循造型艺术的规律,去发挥造型艺术特长的。那种表面的、肤浅的借鉴(例如把诗句当标签贴到画上去的做法),在丰先生的作品中是难以找到的。他曾说他“欢喜读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书,欢喜谈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话,……最普通的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等,也处处含有接触人生根本而耐人寻味的字句。”他发现“从诗所受到的比从画所受到的更深。”从而体会到“习描须先习看,练手须先练眼,又觉诗人的眼力可佩,习画应该读诗。”可见,他捉捕生活、抓形象特征,是得益于诗词和诗人的。
所谓“诗人的眼睛”,即“点石成金的眼睛”。有这样的眼睛,温飞卿才能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农村极为平凡的景物上发现美感,组织成一幅描绘羁旅愁思,意境深远的画面;有这样的眼睛,朱自清才能从在常人看来是平凡的荷塘上,发现蕴意隽永的诗情画意、同样,有一双“点石成金”的眼睛,平平常常的一个风筝,变得极不平常;可能令人讨嫌的稚童哭相,也变得十分可爱;凳子穿了鞋子的普通游戏,变成可贵的创造。甚至老父亲握笔的那个姿势,也变成时代交替的缩影。真是化平凡为神奇,变讨嫌为有趣。我常想,闹市的风筝,稚童的哭相,人人常见,但能取其材而画出像丰先生那样动人的画的,却很少见;天真可爱的孩子,谁家没有?但能画出像丰先生那样动人的儿童画的,也不多见。从丰先生的经验看来,他的成功,首先在于真挚而强烈的情感,但这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也只有通过具体形象——景物才能得以抒发。作为一个画家,这具体形象又必须合乎造型艺术的种种特殊要求(例如合乎美感要求、适合不同工具表现等等)。实践表明,能在情与景偶然触合的一瞬间,马上抓住寄托了感情的形象,并不容易。一个画画的人,没有一双“点石成金”的慧眼,就等于瞎子。别说发现不了因花生米不满足而嚎哭中有美,即使到了“轰轰烈烈”的生活中去,也未必能有所发现,因而视而不见。
道理谁都明白一点,但实践起来不容易。很不容易做到的事,丰先生给做到了。因而他成功了。
丰先生的一些小画,为什么能挑动人心弦?恐怕这是一个原因呢!
小中见大·弦外余音
对《子恺漫画》,朱自清先生是这样评论的:“我在北方和南方与几个朋友空口白嚼的时候,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我们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丰先生的另一位朋友、美术家丁衍镛先生也说:“诗歌是子恺君的生命,就是子恺君漫画的生命。”
丰先生自己在谈到自己的画时也说:“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
诗是《子恺漫画》的特点。那么,“小中见大,弦外余音”即是《子恺漫画》的特点,又是达到诗的境界的手段,即我们常说的艺术技巧。
欣赏也是再创作。
艺术的高手都懂得,不仅要给欣赏者提供再创造的条件,指引联想的方向;而且,再创造的天地要尽量留得广阔。只有这样,作品才能够“余味无穷”、“百读不厌”。
丰先生许多作品,我们觉得主题很鲜明;但又感到难以言传。要把体会说出来,大有言而未尽之感。我以为,这正是他成功的地方。
以《都市之春》《留春》《花生米不满足》《凳子四只脚》《脚踏车》《雪花莲》等画为例。
我们体味到《都市之春》是对大好春光的赞美,或者说是对春光降临十里洋场的感叹。但又觉得那风筝所蕴含的意味,比说出来似乎更为深远……
我们体味到《留春》是表达了对春的留恋,或者说是感叹春光的易逝。但作者又岂止是表达对大自然的感受?……
我们体味到《花生米不满足》是对童心的赞歌,《凳子四只脚》《脚踏车》是对儿童创造性的赞美;但我们又总在捉摸它们之中深含着的哲理……
我们体味到《雪莲花》是一首青春的赞美诗,但又总为自己这拙笨的概括而恼憾,因为它的意境比说出来还要深一些……
早期的丰先生常将读诗的感受画出来。选择什么样诗句,也着眼追求弦外余音的艺术境界。例如宋代谢逸的《千秋岁》,他选中了“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意境。静静的月夜,静静的天空,静静的环境,但却使人感觉到不久前的热烈情景,耳边犹有一片喧哗声……
总之,这些小小的画幅,触发了我们的联想,诱引着我们去思索,去琢磨,去进行自己不断的再创造。它们取材“平凡”,甚至“琐屑”(风筝、落英、游戏等等),但寓意不浅,常常深含了大道理。是“小中见大”的,也是“弦外余音”的。
丰先生也还有一些作品,乍一看像是没有画完。他之所以这样处理,也是为了创造意境,以“寥寥数笔”达到“言简意赅”的境地。他说:“古人之言‘意到笔不到’真非欺人之谈。作画意在笔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非但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反而累赘。”所以,他有意采取了略笔法处理某些人物。例如《阿宝赤膊》使我们通过掩胸的动作,体察到小阿宝的心理活动;但她究竟怎样的“羞答”,善于“弦外余音”的
丰先生,有意把答案留给了欣赏者去完成。在他看来,这幅具体的作品,不画明比画明了更好。作为欣赏者的我们,双手赞成丰先生的“偷懒”,感谢他对我们的“创造性”的信任。
绘画虽然是造型艺术,靠视觉进行欣赏,但如果仅靠视觉进行欣赏,那就坏了,就没有味道了。因为人除了眼睛还有脑子,更重要的是靠想象去进行欣赏。中国诗词特别讲究“意外有意”、“味外有味”,中国传统绘画也特别讲究“画外有画”、“境外有境”。这是人们对诗和画的审美要求。
丰先生是尊重人们这种要求的。《子恺漫画》中的佳作,也满足了人们的这种要求。正如前面提到的许多作品,都给欣赏者开拓了广阔的联想,即再创作的天地。人们通过欣赏《都市之春》《阿宝赤膊》等画的再创造的过程,享受到美感,接受到某种生活的启示。人们的生活经历、世界观不尽相同,欣赏过程中再创造的具体内容也不会相同。即使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欣赏《都市之春》和《阿宝赤膊》的具体感受也不一定相同。可见,联想、再创造的天地越广,艺术味道也就越浓,感染力也就越强。必然越看越美,百看不厌。而每看一次,都可能会有新的感受。欣赏者对作品的这种爱慕之情,是心心相印的。这样的作品,绝不仅仅是“再现”了生活;这样的欣赏,也绝不仅仅是重复作者的感受。这就是为什么艺术作品里的意境,是艺术高手们终生探索追求的原因。欣赏丰先生的佳作,使我们在这一方面受到了启发。
丰先生是位有思想的艺术家,对世态人情有深入的体察,有他自己的观点,他的画都是有所为而为的。他的先于笔墨之“意”,在自己心目中很明确。他一向反对艺术故弄玄虚,使得广大读者看不懂。但是,丰先生深知,艺术作品不是论文,艺术也不能像演说一样去进行说教。艺术创作是遵循艺术规律,以高度的技巧,将自己的生活感受自然地表达出来,通过艺术形象进行情感的渲染,感动欣赏者。《凳子四只脚》、《脚踏车》只画了嬉戏的场面,但却启迪做父母的人去探索孩子的心理。《邻人》一画,仅仅在两邻之间画了个铁扇骨,题目也是“客观”的,作者并没有再说什么话,但我们通过铁扇骨这个有代表性的形象,强烈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是如此冷酷无情;《都市之春》也只是在高楼烟囱之间飘了一纸风筝,题目也是比较客观的;但我们却体会到作者蕴含在笔墨之间和那只风筝之上的“潜台词”。我们看《最后的吻》,痛感人间的悲剧,人连狗也不如,从而发出“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社会!”的质问,并有揪心的难言之痛。这样的结论,是我们看画者自己得出的,但也正是作者的本意。可谓“合拍”了。可见丰先生不是说不清,而是有意不说尽。恩格斯说过:“倾向性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而不应当是特别地把它指点出来。”法国大作家福楼拜也说过:“这是我的一个原则,不应当显露自己。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应当像上帝在造物中一样,销声匿迹,而又万能。到处感觉到他,就是看不见他。”可见,有成就的艺术家都是善于遵循艺术的规律,去充分发挥艺术的特殊功能。丰先生尊重他的广大读者,相信广大读者是他的知音。对知音,又何必把话说“尽”呢?
应当注意到,我们之所以和作者能够“心心相印”,能够“想到一块去了”,是因为作者为我们的想象、再创造准备了恰到好处的条件——闹市上空的风筝、两邻之间的铁扇骨、阿宝掩胸的双手、父亲拿笔的姿势等等。这些形象的深刻含义都很明确,经过艺术技巧的处理,在特定环境里又富有启发性。因而,他的画既主题鲜明,又耐人寻味。“意义含蓄是漫画的一个特点,一目了然的漫画是没有味道的。但含蓄绝不是故意使人不懂,而是‘似暗实明’使人在思索之后有所领悟。”平时常见一些作品,或者一览无余,不想再看;或者故弄玄虚,令人费解。我以为,前者是看不起欣赏者,后者是只顾自己。我们如能认真研究一下,《子恺漫画》的经验会有启示的。
丰先生说他的创作取材“琐屑平凡总不论”,看他一生的作品的确如此。然而,越平凡就越需要技巧。看他的画,我们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被感染了,在不知不觉中被征服了——包括对作品的思想内容的认同。我们被征服得是那么心甘情愿。力量正在于小中见大、弦外余音。
结束语
以上,有意只列举十几幅画,从三个方面谈了自己的一点读画感受。就丰先生的丰富创作经验说,感受所涉及的自然仅一鳞半爪。
自古以来,大艺术家对现实的认识和反映,包括在自己的独创性中。认识生活的独创性和反映生活的独创性,形成了《子恺漫画》的鲜明个性。在上述一些作品产生的20世纪20年代(1925、1926年左右),美术方面,当时传统的中国画是清一色的长袖大袍、古装人物,根本脱离现实;西洋画则是静物、风景、模特儿写生,也与现实脱节。许多报刊上更是充斥了大美人,甚至低级趣味的东西。能像《子恺漫画》那样,严肃认真地较为深刻地反映现实生活,这在当时的美术界,除了政治讽刺画以外,是少见的。无怪乎当时文学研究会的主将、《文学周报》的主编郑振铎先生替《文学周报》选中了一批《子恺漫画》后,高兴地说:“手里挟着一大捆的子恺的漫画,心里感着一种新鲜得如占领了一块新地般的愉悦。”“占领”了“新地”,这评论很中肯,也有分量,道出了《子恺漫画》出现在当时中国文坛上的价值。
在艺术形式方面,丰先生也是很有讲究的。突出的印象是他所选择的形式,是服务于他所要表达的感受的。上面所提的丰先生早期的画给我们的一个突出感觉是形式与内容非常熨贴。构图、用笔、黑白的处理自然,是作者心地的自然流露。《花生米不满足》寥寥数笔,恰到好处。《留春》取的是写意笔法,但线条组成了一幅好看“图案”,线条粗细相间,重重的黑框,细细的网丝中间一点黑色(蜘蛛),是颇富形式美感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黑白相衬,直线曲线交替,微斜的立柱安排得恰到好处。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翠拂行人首》用笔流畅自如,落落不羁,加深了诗情画意。工笔的《雪莲花》也很讲究黑白画的黑、白、灰调子的处理。密密的草地、浓黑的衣服和门洞,颇具匠心。点笔而成的蒙蒙细雨,既美化了画面,又加深了意境。这些,都是值得重视的经验,是形成有独特个性的《子恺漫画》不可缺少的条件。
丰先生的成就,也得力于他既深且广的修养。不过,形成他艺术风格的东西主要还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他十分重视中国绘画以形写神的审美要求。尤其是文人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标准,在他的作品中有突出的体现。但是,他摒弃了中国古代绘画,尤其是文人画超脱现实的一面,而吸取了西洋漫画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的现实主义精神,坚持艺术是生活的反映。在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那样的文艺天地,对古今艺术的是非能有那样清晰的鉴别,有所吸收,有所扬弃,而独树一帜,是很难能可贵的。
我以为丰先生的创作经验,有许多值得今天的我们认真研究和借鉴的地方。不能小看这些“琐屑”“平凡”的“小画”,它里面蕴含了创作上的大道理呢!也是“小中见大”的。认真地对待丰先生的经验,会得到一些关于掌握艺术规律的启示。50年后的今天,我们大家对丰先生的艺术进行认真地研究探讨,很有必要,也很有意义。
丰先生是一座蕴藏丰厚的矿山。探寻开采,刚刚起步。细心地探寻,深层地开采,期待着更多的志愿者进驻这座特色浓郁的稀有矿山。
毕克官 美术史论家
暂无评论